芒果西米布丁

永远年轻,永远灿烂。

观察家日记(完结)

还是很喜欢你

colorf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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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色永相随:

那啥,谢谢有人喜欢我枯燥的叨叨叨式的文字。

  

真的很枯燥,但是确实有一些想说的话。

  

还是祝福,依旧祝福。

  

还是愿意相信有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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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家日记

  

 

  

1、

  

车队携补给进入A营地的时候,荒原上正落下了今秋的第一场雪,还不小,助手小赵是个久居城市的年轻人,车队绕过一个废弃的矿坑时冻土导致路况糟糕,他几次建议绑上防滑链,外方的琼森很不耐烦地在对讲里阻止了他,等车开入真正意义上的荒原,无边的草桔垫着轮胎,太阳低低垂靠着地平线,我们像是飞驰在云上。同车有个向导唱起本地的歌。

  

 

  

琼森更换了镜头,开始一些即兴的拍摄,他的心情很好。这些年经济不景气,事实证明,现今拍摄一部成功的纪录片,首先需要寻找一个线索点将之故事化,纪录片的电影化已成了趋势,总部需要人们走进电影院为他们巨大的硬件成本埋单。琼森做到了。三年前,他们在这片荒原深处找到一个狼群,它们和野生羊群之间的互动相当不错。这个狼群极其特别,有两只年轻的头狼,这是罕见的,更别说它们漂亮健康、亲密无间,同仇敌忾。

  

 

  

总部的投资人为它们着迷,去年它们的短片在几个国家的纪录片频道同时播出,世界范围的热潮忽如其来,并非“大吃一惊”足以形容。它们的形象被做成卡通布偶下线装箱,过年时我曾在首都野生动物园看到过,五十元一对儿,还穿着中式对襟在拜年。总部的事务所正在追究好几个版权问题。

  

 

  

今年回国前我和上司在总部见到了那位颇具盛名的导演,他指着投影上,在风雪中紧紧靠在一起彼此摩挲的两只年轻头狼,他说我希望明年可以带着它们去戛纳。它们会成为史诗,我们将会让它们成为史诗。

  

 

  

下午我们于17:15进入了营地,天完全黑了,到达时间比预期得要晚得多,导航出现了偏差,卫星电话也是时断时续。后勤几乎是连夜开始了检修。

  

 

  

2、

  

进入营地后的两天,我们并未能够近距离接触到狼群。按照老黄的说法,它们现在并不排斥与人类的近距离接触,自它们幼年时开始,老黄所在的团队便有意识地接近它们,更别说后来的弗朗茨等人,要知道这些人可是圈子内顶级的,他们遵守着底线,却于潜移默化间改变着狼群的周边环境,建立起一个相对成熟的共存模式。

  

 

  

小赵和一些人认为这是一种另类的“驯化”,是违背职业原则的,专家团不以为然,弗朗茨说:实际上包括Karry和Roy在内的野生物种,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脆弱那么愚蠢。怎么说呢,它们会很快反应过来,“追逐”在这里并不一定事关生死,它们会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我们的“明星”。或许它们会觉得我们是愚蠢的,但它们无疑会迅速习惯此类互动。

  

 

  

Karry和Roy就是备受总部关注的那两只年轻头狼。前天的时候我曾看到它们的团队在河谷对岸狩猎,这次狩猎完全是在我们计划外的,它们连夜穿过了峡谷。自然我们就没有机会事先安装摄像点位,而狩猎一般会在15-30分钟内结束,我们也来不及赶过去,只得选择隔岸观战。背光情况下,即便是驾着高倍望远镜,我也还是只能看到漫天的草籽烟尘和模糊的轮廓剪影。

  

 

  

我熟悉的是顶级变焦镜头下的K&R,任何细节都一览无遗,再被各种技巧渲染得如诗如画。Karry背腹部的皮毛颜色接近纯黑,眸色则显得略浅,整个轮廓由此显得尤其凌厉出众,极明显的领导者定位,在某些角度下又显得忧郁纯净,富于变化和想象空间,按照总部的说法,Karry长着一张“全球化男主标准相”;Roy毛色极浅,一度被认为是有白化缺陷的,它的五官秀丽,眼睛极美,灵活且好奇心重,对比K的冷峻,R的神情则显得相对亲切,容易让人忽略了它极其敏感多疑、且具攻击性的一面。团队众口一词说他们恨Roy,它总让隐蔽摄像头无所遁形。

  

 

  

弗朗茨介绍道:我们会收集尽量多的原片素材,然后会根据“故事化”进行剪辑,赋予它们个性和情节节奏,譬如说,我们永远不会将Karry翻滚摩擦地面、标示地盘的幼稚行为剪进成片,相对的,Roy一口咬出猎物内脏的血腥画面也会被减掉…那是属于Karry的领域。

  

 

  

对目前的成功,大家都承认K&R是与众不同的,它们就是野生的心灵鸡汤,填补了文明社会里的一些公式性的、总是难以避免的遗憾空白。黄说:就像大家看到的,它们出现了,从来不曾分离,一起长大,共同篡夺了荒原的统治权力,无所畏惧又黏腻长情——你看到的吧,成年后K和R还是会彼此舔舐着梳理毛发,这更多时候是亲子之间的行为。它们将彼此视为骨肉,这很罕见。

  

 

  

按照弗朗茨的说法,K&R彼此间应该是在特定环境下,出现了一种情感和角色的错置。他给我展示了一段还未公开的视频,那是在暮冬的残雪里,低海拔处的一些植物已经开出了细碎的花朵,Karry略显急躁地围绕着Roy踱步,Roy则有些不安,小跳着企图往下风处跑开,却被对方再次围堵,在Roy确认自己无法全身而退后,一度试图占据Karry背后的位置,却被对方叼住了耳朵撕咬,身体屈蜷顺从着矮了下去,而后Karry开始爬跨。

  

 

  

琼森嗤笑着指着屏幕:“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这是对领导权的宣誓,但K&R之间的这种行为总是会在发情季出现——它们在正经追求彼此,你们能相信吗?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事情。”

  

 

  

团队内部将这种情况定义为“一种错置”,毕竟以专业的眼光来看,自然界的所谓爱情全部是建立在繁衍的基础上的。K&R还年轻,有生以来不曾分离,所以它们对彼此在各自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产生了“错置”——“爱情”是相对文艺的说法。当“伙伴”关系已经不足以承载那种亲密,它们会以自己的方式选择“升级”,这种情况理论上是会发生的,比如海豚、稠鱼等等,只不过这通常发生在异性荷尔蒙缺失的大背景下,而目前这群狼里确实没有雌性。

  

 

  

弗朗茨是法国人,他不介意以浪漫的形式去说这个故事。但投资方有教会背景,他们希望能采用更加正面积极的、符合广义社会伦理的脚本方案,这也是我们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

  

 

  

Alice是从野生动物园精选出来的适龄母狼,矫健漂亮,野化训练里最出色的,她简直就是一部野化教科书,非常符合脚本中“忽然出现的、流浪的公主”这一角色。说实话我们已经为了她和那群黄羚在海关浪费了太多时间。这也将是赤裸裸的干涉、破坏,但从技术角度上来讲,这对延续这两个野生种群,维护当地生态,将会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

  

 

  

重点是,这一切符合既定“脚本”——我们都觉得有些讽刺。但洛杉矶人琼森说:这有什么办法呢,目前来看K&R首先是明星,而明星总归就该有做戏的义务。“自然”或许是不容置疑的,但有的时候它显得那么平稳和无聊,支撑大众舆论的实质是变量和冲突。

  

 

  

3、

  

当地相关部门领导带着两个媒体人驱车至营地,我们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交接仪式,交接那些活蹦乱跳的黄羚。上午太阳很好,但风太大了,红色的横幅始终无法挂上,大家为此焦头烂额。

  

 

  

到下午温度开始骤降,这不是一个将它们放归野外的好时机,另一方面他们担心归程的安全问题,就这样仪式虎头蛇尾地结束了。他们委托我们负责补拍一些放野的镜头。

  

 

  

16:00后室内温度降至10°以下,体感上更冷。但逐渐风停下来,荒原上的暮色显得沉静又清澈,头顶的秋季星座清晰可辨。狼群在16:40左右达到我们的营地以东半公里的地方,大概是黄羚的味道吸引了它们。我们打开越野车的顶窗,立在车里与它们遥遥相望,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K&R,狼群在前不久才进行过一次成功的狩猎,所以它们并不急进,只是在一定距离外观察着我们——这是符合我们当初的预想的。

  

 

  

在我身边各种机器迅速运转起来,狼群安静地同营地边缘的我们对峙。

  

 

  

我看到那两只漂亮的头狼,Roy微微垫着前腿,将脑袋搁在Karry的两耳上眯起了眼睛,相较于我们,他似乎更想引起Karry的注意。Karry放任着Roy,同时警惕地瞪着我右侧的一盏幽蓝的补光灯。我忽然开始意识到我们与它们之间巨大的鸿沟,我无法想象我们将如何成功涉入它们之间,去导演,并最终完成一个成品。

  

 

  

经过短暂的讨论,我们最终放弃了在这个时段让它们和Alice见面。

  

 

  

它们大约逗留了半个小时,我没有离开营地,弗朗茨的两辆车跟出去进行夜间拍摄,预计至凌晨两三点左右才会归营。

  

 

  

如果明天天气好,我们将首先落实野放黄羚这件事。

  

 

  

4、

  

有三只羚羊出现了问题,刚刚出来的化验结果并没有大碍,但兽医还是建议要观察超过48个小时。

  

 

  

另外一方面,今天的信号状况非常好,我们与总部的视频会议也进行得相当顺畅,总部的意见是我们必须以“更加专业的流程”去应对这次拍摄,事实上,到今天为止,整件事情已经在明面儿上彻底脱离了“纪录片”的操作范畴,而质变为一次具有商业目的的“文艺影片”运营模式。

  

 

  

黄对此表示了反对,弗朗茨则对未来要到这里的所谓“专业团队”表现得非常排斥,琼森是总部那边的人,他在尽力阐明厉害。而我是了解整件事情的,事实上我正是为此而来。

  

 

  

总之,一切都将会紧凑起来,“档期”这个词在会上被反复提及,时间表被打印了出来,在场诸位人手一份,大家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5、

  

我们得到了通知:羚羊的放野被推迟了,它们将作为一场重头戏的道具,届时它们会被赶到河谷狭弯处,狼群则将对它们开始一场追击。琼森正在安排人们将羚羊再次装箱,不再提供食物和水,毕竟我们需要尽快呈现一次成功的团队狩猎。

  

 

  

同时我们不再向Alice提供食物,按照剧本它会参与到狼群的此次围猎中。

  

 

  

今天晚些时候,我跟随弗朗茨再次去探望狼群,它们正占据着河谷的一处较大的水源,我们还看到了一些棕背雀,弗朗茨告诉我们它们很快就会离开,在荒原的冬天来临之前。

  

 

  

弗朗茨说他并不欣赏候鸟,那些鸟类仗着有翅膀就不断抛弃着坏日子,追赶着好时光,海面一小块礁石产生的热岛上升气流就能让它们跨越太平洋,幸福于它们是那么廉价,这些轻浮胆小又让人嫉妒的小婊子们。他敬佩那些坚守的动物,即便在澳大利亚、黄石和阿拉斯加,狼和棕熊们有时已习惯于在人类的生活垃圾堆中寻找食物,这些猛兽依旧让他肃然起敬。这是种性,你明白吗,张?

  

 

  

Roy歪着脑袋打量那些雀鸟,这时候它看着就像我妈妈家养的那只雪白的萨摩耶,有婴儿一般纯净好奇的眼神,它不断小幅度地转换游移着身体的重心——肌理流畅饱满,多么地漂亮,多么地可爱,它真是我的小天使,弗朗茨端着摄影机不断小声地赞美上帝——Roy跃跃欲试要去扑那些矮脚的毛团,踩进了浅水处,煞有介事地与躁动的鸟群对峙。

  

 

  

Karry则显得非常矜持,它伏卧在水畔,并不关注鸟群和Roy,墨色的耳朵像削竹一般笔直。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在我的角度看,Karry倒影的眸子在有些角度闪烁着碧莹莹的瞳光,显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美丽。

  

 

  

小赵的连拍快门声让狼群第一时间警觉起来,我们离得太近了,而这个地方又太静了。Karry站起身来,向我们靠近,它的尾尖微微勾起,这并不是什么友好的表现——弗朗茨咒骂着小赵,我们迅速回到了车厢内。

  

 

  

接下来的半分钟(我觉得应该是更长的一段时间),Karry继续关注着我们,用那双荧光凌凌的眼睛,我不由自主摸了摸副驾上的那把猎枪,弗朗茨迅速阻止了我,目前这种程度的信赖很有可能终止于一次鸣枪示警。

  

 

  

“距离距离”他反复念叨着,像个请神上身的驱魔人。而这似乎有用,Karry终于不再关注我们,它不耐烦地蹚进浅水,侧面蹭撞着Roy的身体,把同伴挤回岸边的干地上,期间Roy有点扫兴,轻轻咬着Karry的耳朵和脖颈。Karry迅速地夺回主动权,它看着Roy,就像Roy看着鸟群,特别纯净专注,它虚虚地咬住Roy的咽喉和口鼻,像放倒猎物那样掀翻了亲密同伴,Roy懒洋洋地扑腾着。很快地它们在干地上滚做一团。

  

 

  

回来的路上弗朗茨告诉我,Karry 不喜欢毛皮被湿的感觉,这位先生有轻微的洁癖。

  

 

  

 

  

 

  

 

  

6、

  

琼森成为了此次拍摄的总负责,他的分镜稿很快就准备好了。时间不等人。

  

 

  

这两天我们在河谷上下准备摄像点位,俯拍的镜头很快就安置妥当,两只飞行器在河谷上方的混乱气流中摆幅过大,我们不得不另外给它们加了配重,以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而河谷内部的设点需要更加谨慎。虽然狼群已经熟悉了车辆和我们,但很显然Roy不喜欢那些隐匿的镜头,它带着狼群回避它们,有时甚至破坏它们。

  

 

  

营地在去年曾将几个Дарума放进Karry和Roy的巢穴,所谓的Дарума顾名思义是一种类似不倒翁的微型摄像头,不过比一个成年男子的拇指略大些,进行气味处理后理论上并不会引起洞穴主人们的注意。

  

 

  

我看到一些珍贵的片段,K&R在不大的巢穴里互相踢腾,似乎不曾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年了,有时甚至对极其有限的空间表示不满,它们撕咬着对方的耳根,确认彼此的味道,它们那时候毕竟太过年轻,很快急躁起来,有些滑稽地在狭窄的巢穴里打转,这和发情无关,只因无法进一步亲密感到惶惑和难过。

  

 

  

——“它们应该托生为猫科,”剪辑师面无表情:“一个成为猫,另一个成为对方的猫薄荷。”

  

 

  

画面上的Roy忽然警醒起来,不断嗅闻,最终贴上了那个镜头,在我们的角度,可以看到Roy因为聚光显得格外明亮的眼和健康优美的吻部。

  

 

  

很快他们弃用了那个巢穴。再没有回来过。

  

 

  

“或者成为狐狸也不错。”剪辑师如是说。

  

 

  


  

 

  

7、

  

 

  

Alice于前天凌晨被放归野外,我没能跟车,于今天直接看到了成品——浩瀚无垠的银河,瑟瑟摇曳的枯草,满地铺展的深蓝山影,年轻饥饿的雌性猛兽。我们连续工作了十多个小时,总部方面,后期制作公司的竞标也在同时进行,老板们觉得我们的进度严重滞后。营地里一辆车的大轴坏了,维修的声音让人心烦意乱,所有人都仿佛坐在一台隆隆行进的机器上,片刻不得安宁。

  

 

  

今天大戏开场。天气晴朗干燥,虽然气温非常低,但已近一周没有降雪了。在放野前最后八个小时,我们喂了那些羊一些盐巴,它们渴得要命。三辆十六轮车的车斗载着它们,面朝着河谷升起遮护板。

  

 

  

天空蓝到透明,场面波澜壮阔,黢黑的当地人拈着手腕上的牙色串珠念念有词。琼森坐在高处的大摇臂上要求我们向后退,他需要一个当地人和黄羊群的同框。

  

 

  

最终总会有意外,三号车的车斗深处有只不满半岁的小羊被踩断了腿,它的母亲哼哧着徘徊在车子周围,随着大队远去它越来越焦躁,但仍旧锲而不舍地一遍遍跳回车斗试图协助小羊站起来,我们的人很快驱离了母羊。

  

 

  

小羊孤零零地卧在车斗深处,就是那种食草动物天生的神情,无辜又担惊受怕,老黄说车斗的味道太大了,然后小赵领着人把车头一一调转方向,载着那只小羊羔先回了营地,再换车来与我们汇合。

  

 

  

黄羊们非常干渴,下午3点刚过,它们果然按照我们的计划推进到了水源地。

  

 

  

弗朗茨笑着摇头,他负责一个定点,他曾是一个独立制片人,手上时刻都另有一个便携摄像,并不时低声解说:“现在,它们喝得太饱了,它们跑不动了。”

  

 

  

黄羊非常胆小,眼下这一批虽然是在私人野化牧场里繁殖的,但同样谨慎。但它们太过疲累,略显得慵懒迟钝、不知所措。水饱后,它们在水源周边的空地上肆无忌惮地排泄,却没有迅速离开的打算。

  

 

  

狼群在二十分钟内就到达了“片场”——这是当然的,我们在放野之前反复确认过它们的位置。而它们来得比我们想象中更快。耳麦里凯文告诉大家,他已经看到了Alice,它尚和狼群保持着一段距离,很明显Alice试图参与此次狩猎。

  

 

  

琼森说一切尽在掌握,但实际上并不是。黄羊对野生狼群是全然陌生的,而狼群对这些数量可观的新面孔也表现得相当谨慎。Roy和黄羊仿佛是在跳交际舞,你进我退间让作为观察者的我们感到烦躁,Karry则离得更远一些,它犹豫着、掂量着,文雅得就像个女孩子,且注意力总是被过于活泼的Roy分散,懒得迅速做出决断…很明显,狼群或许还不够饿,不然无从解释这种孩子气的试探和耐心,

  

 

  

取景器里的场面显得镇定、平稳而滑稽,但当你身临其境,那种沉重、紧绷的对峙则清楚鲜明地压迫着每一个人。而这当然是不够的,对我们而言,万事优先的是那个取景器内的世界。

  

 

  

对讲里有人开始骂脏话。

  

 

  

这是我亲身参与的第一次“干预”,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当地向导往空中扔了串点燃的鞭炮,河谷将声响放大了至少一倍,你能亲身感受到声浪涟漪一般扩散到几公里外的地方发出细碎稀薄的回音。自然的平衡被打个粉碎,羊群像被猛抽了一鞭子,迅速移动起来,而狼群则条件反射般依从了追逐猎杀的本能。现场一塌糊涂,事后我们发现有一只编号为“TD”的狼在混乱中被踩死了。

  

 

  

霜天明澈,尘烟漫起,我们当然设置了足够的点位,最终呈现出一场精彩激烈的中程追逐,配了足足半章交响乐。

  

 

  

而事实上,由于羊群饮水过多根本跑不起来,且距离太近,K&R几乎在瞬间就猎到了一头,K拖着猎物,拖着它行进将近十米,R则人立起来死死咬住猎物咽喉,那只强壮的黄羊不得已前膝下跪,刹那间一切尘埃落定。

  

 

  

在它们进食的时候,我们驱车靠近拍摄,或许是过于近了,Roy不安起来——进餐时被打搅的Roy是易怒的,显出一种异常不讨喜的任性、不耐烦和暴躁。它没有发出丁点的声音,可是颈部的毛炸起来,难以自制地冲我们露出了森白的牙齿。此时此刻它终于不再是甜蜜蜜的萨摩耶了,显得危险而致命。

  

 

  

诚然,由老黄建立的被双方认可的“距离”被人为的收紧了,但Roy对此的抗性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弗朗茨:要我说,Roy就像是个孩子,虽然它不哭不闹,但在某些事情上,它和小孩子们一样自以为是、不肯迁就…绝对、永不——你知道的,其实没有谁乐意和孩子共事,至少我们这些人不。这世间绝大多数的可爱或不可爱,其实也是被挑选和剪辑过的。

  

 

  

喜欢一个小孩子的方方面面,绝然是件天大的难事——这或许就是观察者们较寻常大众会更加客观、有效率的原因吧。我们细致入微地观察,所以我们很难偏爱什么。

  

 

  

而琼森偏爱Karry,Karry总是能嗅到“规则”并迅速适应它,在Karry看来,这里并没有什么“外来者”,只有存在,或不存在。多数时候它显得矜持、谨慎,有的时候会以亲自来驱离我们,甚或低嗥着直接表达反感,但实际上它的底线远不如Roy那样棱角锐利,它不回避与我们单方面收紧“距离”的行为,或许它早就发现那是徒劳无功的,它尝试以主导者的身份建立起一种双方认可的“规则”。

  

 

  

K正是自然界里最聪明、最强悍的那类存在,它懂得妥协,共存,甚至利用。

  

 

  

狼群的进餐顺序是非常严格的,K&R会咬下第一批次的鲜肉(当R尝试着从K嘴里撕扯一块腩的时候,它的心情似乎终于好起来)然后才是别的成员,Alice比预想中更快地融合进入这个群体,虽然它显得那么紧张,尾巴紧紧贴着股沟,但总归这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K&R在不远处伏卧着,彼此舔舐着对方的吻部、头颈,偶尔抽出空来打量着新面孔。小伙子们暂时没有表现出我们预期的那种热情,但是没有关系,剪辑和后期当然会呈现出完美的一见钟情。按照剧情,从此以后,那种K&R式的亲密无间必须被彻底改变。

  

 

  

六点前回到营地,天完全黑了。今晚营地里加餐炖了羊肉,肉质鲜嫩,但老外似乎并不懂葱姜去腥,当然我们也没有原料,只是加了白酒,腥膻味道还是重,中方的人都觉得很难入口。现在已近凌晨四点,我饥肠辘辘。

  

 

  

8、

  

小赵始终抱持着一种理想主义的态度,显得学生气十足,且非常的不合群,他是老领导家托的关系,我应当要关照他的,但是现在我实是无暇他顾。

  

 

  

我们严格地贴合琼森的分镜,我们需要筛选,但实际上素材总是不够用,琼森变得更加易怒,事实上大家的心情都不好。

  

 

  

他说:我需要它们之间的距离渐远,对,一种肉眼可见的、逐渐的疏远。

  

 

  

他显出了一种加州式的蛮横粗野,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感受:“我说的当然是K&R,难道还有另外的、该死的、需要疏远的一对儿吗?Alice需要更多的参与!更多更多的!不然剧情无法推进!”他重重地拍打着厚厚的分镜本。

  

 

  

弗朗茨:此时此刻如果它们真的是两个人类小孩子那该有多好,我们可以直接对他们说,你们应该站远一点,那会让一切更好更顺利——孩子总归要容易指派得多。

  

 

  

 

  

或许就像小赵控诉的,我们对K&R关系剧情化的主导吃力、进展缓慢,皆因“违逆自然”。

  

 

  

而琼森说:违逆自然?“自然”是当一个雌性被投入两个雄性之间,该死的就该像一颗草莓泡腾片被投入水里,那啪啪啪的动静才是操蛋的“自然”。

  

 

  

小赵说琼森就是个拍毛片儿的。

  

 

  

理论上荷尔蒙的威力当然无人能敌,Alice是颗甜蜜泡腾片。在镜头里可以观察到,狼群确实开始骚动——今年天冷得早,荒原上动物的发情期似乎也会提早——Alice俨然变成了一块上等的鲜肉,但小伙子们仍然恪守规矩,这鲜肉当然属于K or R。

  

 

  

K or R;K & R。

  

 

  

K&R,它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紧张——诚然是因为Alice,但它们表现出来的行为让人困惑,它们将对方从Alice身边隔离或驱赶开,我们一度以为这是对Alice的追求,但实际上有一次K像牧羊那样将R驱离了将近百米,咬住了R,咬R的后项、背脊、尾椎,最后推推搡搡把对方放倒在地,像一只尚在磨牙期的幼崽,又像是真的在警告什么;而R则反常地安静下来,当K有时将Alice与R隔离,R总是会被吸引大部分的注意力,开始的时候R通常还能冷眼旁观,最终却通常是直接咬在K的身上…比较糟糕的是,对于Alice,R几次做出了明显的威胁动作。我们无法每晚都值班跟拍,我一度担心Alice会被杀死。

  

 

  

同时Roy对我们的反感显然在进一步放大,敏感得像一座雷达,我们现在不能出现在狼群的上风处,一旦嗅到味道它就立即进入了警戒,拍摄便不能进行。

  

 

  

由此Alice的融入和我们的工作都进入了瓶颈,琼森和部分人觉得违逆自然的那一方是K&R。

  

 

  

9、

  

工作紧张又无聊,不允许抽烟的禁令无法执行下去,弗朗茨说这就是他反对总部补充“专业团队”的原因,一切都变得没有规矩。我们长久地逗留在狼群的下风半公里区域,它们的生活也像我们一样周而复始一成不变,但比起琼森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我们更愿意去安静地观察它们未经加工的生活琐碎。

  

 

  

总部警告团队:就我们来说,最可怕的情况是“常态化”,没有之一。而我们花钱让你们呆在这里的意义,就是“剧情化”它们。

  

 

  

 

  

绘画是写诗,摄影是武刀。而我们的工作,是麦当劳的前台,顾客点什么,我们给什么。我们还可以推荐引导,甚至改造产品。

  

 

  

事情再争论下去显得有些可笑,我们一度进入了伦理学社会学的辩论。漫长的地平线上,枯败的草瑟瑟飘摇,Karry和Alice先后小跑了一段儿,缺乏水分的天空没有一丝云,蓝得就像是一块倒挂在头顶的、内陆湖的幻象蜃楼。

  

 

  

今天太冷,我们很早就收了工,我们的车沿着一溜儿丘陵向营地驶回,以避免过于强烈的夕照。一开始车速很慢,大家都昏昏欲睡,直到小赵不断窥视车外:“狼。”

  

 

  

我在驾驶,背光环境再加上山路颠簸,倒车镜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我知道有什么跟着我们的车。弗朗茨往后看,他说是Roy,Roy跟了我们很远,以一种狩猎式的耐性不断追赶(或驱逐),那种俯瞰角度的压迫感使得我最终不得不加大油门甩离它。

  

 

  

10、

  

 

  

据说西恩会在三个小时内被送上高速前往县城医院。

  

 

  

弗朗茨从一开始就不认同那样近距离的拍摄,他看来在以那样的距离内,Roy伤人是可以预见、甚至不可避免的。它最近表现出来的压抑和排斥一度让弗朗茨觉得团队应该暂停拍摄。他后悔未能及时提出这件事,虽然很显然这不会被批准。

  

 

  

弗朗茨和琼森在下午爆发了一次正面冲突,他说他不会再与琼森同席参加任何一次会议,但不包括下午的紧急会议(实际上就是一场混战式的骂街,每个人都在相互诅咒痛骂)。入夜,我们将密切观察狼群,现在我于观察点临时帐篷里写下这些话。

  

 

  

荒原上又开始下雪,狼群今晚没有狩猎。Roy的伤情看上去比我们之前估计的要好得多,虽然它毫无疑问确实是被一支五四手枪击中了——今晚它和Karry恢复了之前的亲密无间,Karry在帮Roy舔舐侧腹部的一片红色,Roy甚至挺调皮地左躲右闪,避开对方的舌头——一切并不至于糟糕到无法寰转,Roy看着只不过有点跛。我预感一切都会好起来。

  

 

  

西恩所在的小组对它的伤情并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擦伤或是更严重,但就我的观察,应该只是擦伤,我预感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小赵却在问最坏的情况会是怎样的。在这世上,最坏的无非就是无力追赶食物和梦想。

  

 

  

我以高倍望远镜观望Karry和Roy,这一天是望月,天光大盛,我能看到雪花断断续续飘落的样子,K&R依偎在一起打盹,极薄的云彩像舢板一样轻轻地从它们头顶飘过。完成换季的皮毛看上去非常温暖软和,它们舒适的表情,让我们每个人都困得不行。在经历了最糟糕的一天后,这个夜晚显得静谧美好。

  

 

  

11、

  

 

  

情况未能如我预料。Roy的情况很严重,很显然它在发炎,瘸得比之前几天要厉害得多。其实它的伤不在腿上,腹部的剧痛使得它下意识地尝试以一条后腿站立。

  

 

  

琼森在今天通知我们:先生们,Roy不再属于这个拍摄计划了。它已经退出了——你们应该记得在羊群放野那天死了一头狼,李,把那组镜头都用上。我们目前的剧情是,在那天死的是Roy。Karry将会和新的灵魂伴侣Alice在一起。

  

 

  

有人当场嘲笑说这就像一季眼看要烂尾的美剧。琼森也笑起来:我们确实在挽回收视。剧情的比例和结构都会调整,Roy会成为荒原上空的星座,Karry则和妻儿在地面上仰望怀念——我们会让每一个到电影院的人痛哭流涕。包括我,我会原谅它,想念它,忘记迄今为止它俩给我造成的所有麻烦。

  

 

  

小赵的反骨瞬间又冒了上来:可是Roy还活着。我们的镜头无法回避还活着的Roy!它的毛色非常显眼,它和Karry从不分开。

  

 

  

琼森的态度谈不上友好还是敌对,他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不,赵。Roy已经死了。黄羊会迁徙,Roy无法跟上狼群和我们的拍摄队伍,它没有价值了,它必死无疑。这就是自然,这就是规则。

  

 

  

我们的艺术在于把所有故事讲得天衣无缝,在我们的故事里,Roy死于狂奔的黄羊群——我们将把放野那天,DT在满目烟尘中被挑到半空的画面切进来,下一帧则跟上Roy目前跛足而行的艰难局面,最后的最后,一周后,或者一个月后,可以预见的,我们将会拍到真正的Roy的尸体。近距离特写,Roy的戏份在那一天正式杀青。

  

 

  

12、

  

黄羊在迁徙,狼群也一样。我坐着飞机来去于各个大洲,却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确实大得不可思议,我们开始有补给车跟队出行,车队可以走走停停开上六个小时,而它们的迁徙似乎永无尽头。

  

 

  

R是个强悍的家伙,最开始的几天,它没让自己被落下。后来也仅仅是落后了一小段距离,从第三天开始,距离在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扩大,它过得异常艰苦。K显得毛躁愤怒,这和它一直以来谨慎冷静的形象很有些出入,K总是从队头跑到队尾,狼群因为头狼的反复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而后又因这困局,愤怒开始在团队中蔓延开来。琼森乐见其成,摄像机一刻不停地观察记录。

  

 

  

在这个专业团队里,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K&R最后的时刻了。

  

 

  

可能K&R自己也是知道的。

  

 

  

最开始的时候,我能看出R在渴望K的关切,纯然就像一个害怕被落下的孩子,当它看到它回眸看自己时,总是会露出那种兴奋鼓舞又有些委屈的表情——在剪辑室,它俩在面对彼此时总会有相当丰富的表情——K不顾队伍的行进和领袖的责任,将太多时间浪费在等待R这件事上,但它们彼此都将之视为理所当然。

  

 

  

它们在下午于背风处休息,Roy始终不敢躺下来,弗朗茨说那并不是畏惧疼痛,而是它本能地知道一旦躺下有可能很难再站起来跟上队伍。K有的时候让它斜倚在自己的身上休息,一切看起来温情又让人绝望。

  

 

  

小赵说这就像情歌——Imagine me without you,I'd be lost and so confused.但所有专业人士都一致否定这类浪漫注意的幻想,K必然会离开R,它们的道路已经不同了。而求生是优先于一切的本能。连童话书都总在最后阐明那个道理: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13、

  

在今天下午那件事终于发生了,Roy不再跟着狼群,它独自向西南去了。天穹下它形单影只。有人说它绝望放弃,也有人说这事关尊严。

  

 

  

最近Karry已经习惯于Roy的位置——不再与自己并肩,而是在狼群后方五百米的那个位置。可是Karry任然很快发现Roy离开了自己,它在那里驻足怔忡,从队头落到队尾,这几天狼群也习惯了首领的犹疑停留,它们依旧陆陆续续往前小跑着。

  

 

  

Karry驻足怔忡,它长久凝望同伴的背影,文案曾不止一次用“双子星”来形容K&R,即便它们其实并不相似。可是,此时此刻它们相像到让我们吃惊——Karry似乎始终在判断Roy是否仅仅是不巧走错了方向,它纯然就像一个害怕被落下的孩子,没错仿佛K才是被落下的那个。如果Roy能回头,我都能想象出Karry的神情,它就一定会露出那种兴奋鼓舞又有些委屈的表情向它奔跑过去。

  

 

  

可是Roy没有回头,Karry也未久望。狼王很快重新回到了狼群,而伤者则形单影只渐行渐远,如果说真的可以具象“自然”和“规则”,那么无疑就在当下,在巨大荒原上,并没有任何的路口和指示灯,它们依旧各奔东西,就仿佛是奔往不同磁极的铁屑那样分离。这就是自然和规则,一种无力逆转的东西。

  

 

  

14、

  

早在几天前,弗朗茨和琼森就彻底闹崩了,这个队伍再无法维持表面上的一团和气,用老话说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当然是站在法国人一队的,或许是我功利得不够彻底,又或是这个荒原上越发恶劣的气候让我再没力气权衡利弊。

  

 

  

从昨天开始,我、弗朗茨、小赵成立了临时的R组,任务是追踪Roy,负责起琼森口中的“收尾工作”,我们分到了一辆补给车,三人两车轮替驾驶,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沉默,但或多或少都从这次自我放逐式的工作中得到了一点类救赎的安慰感。

  

 

  

Roy走得非常慢,实际上它不怎么往前走了。在我们搞定两个基地台后依旧轻易追上了它。它当然也发现了我们,但和之前相比,它没有了那种暴躁敏感和攻击性,当然也不似最开始的天真无害——那是一种彻底的冷漠无视,可能是伤情的恶化让它无暇过分关注我们,但那种特殊的高傲却没有丝毫的消弭,那是它的本性,本性上它看不起像苍蝇一样除了亦步亦趋再无别的生存之道,同时不断篡改真相的我们。

  

 

  

我们和总部,以及K组的联系不多。K组每小时发往基地总部的声讯也是千篇一律,无非是“一切顺利”之类,但总部与我们的闲聊中不难看出他们进展艰难。弗朗茨带着恶意地开玩笑:Roy的死大概将成为这片子唯一的亮点。我们才是团队核心。

  

 

  

小赵在对讲里问:“我们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他自问自答:“难道不是陪伴吗?像预告片里的文案那样。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配上星光流转的天空,春去冬来的树木,屹立千万年的山峦。在预告片里我们就是那样处理做的。

  

 

  

弗朗茨试图借此打破这几日以来的沉默,他举了个好例子:你们知道John Varty吧?我很尊敬他,行业翘楚,他陪着一只雌性花豹十四年,从它出生到死去,所能剪辑出的也不过是四十几分钟。眼看着那只雌花豹千辛万苦生下的幼崽被岩蟒吞噬,它不眠不休逼迫岩蟒吐出幼崽的尸体以为幼崽还能再次醒来,然后昼夜不停地呼唤孩子直到无法发出声音——他始终都近距离地旁观。他看着它老去,消失,草原上雨旱交替,青草再生。十四年来,冷眼旁观。这才是我们的工作。

  

 

  

那么赵,你觉得什么是你所说的“陪伴”。小赵说:起码应该有温情而长久的祝福。法国人笑起来。大部分人会产生“陪伴”的意愿,不过是追逐自己所期望的结局,没有多少人的心脏强大到愿意去见识时光的残酷。而所谓时光的残酷,无非现实总难免悖离“初衷”。所以只有单纯的观察,才能将陪伴继续下去。

  

 

  

真正的陪伴是不离不弃、共同承担,就像K&R,所以它们才会成为明星,因为我们这些人向大众呈现了它们会陪伴彼此直至终老的错觉,因为我们这些人总是活得太孤独。

  

 

  

然而真可惜,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不离不弃。

  

 

  

后来小赵没再说话,又是漫长的沉默。期间,总部告诉我们狼群正在穿过一段长约一公里的狭长谷底,K组的车辆无法跟进,打算绕到谷口拍摄黄羊的情况;不久气象卫星又通知一小块阴影正向我们这边过来,要变天了。

  

 

  

荒原上已经开始起了风,稀薄的雪乱舞起来。我们不回大本营,弗朗茨在评估是不是要下来打固定桩,天色很可怕。烈烈风中,Roy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垂首嗅着一个似乎已被遗弃的兔子洞。

  

 

  

15.

  

这是我第一次亲历暴风雪,按照弗朗茨的说法这是个baby级的风暴。我们没有搭帐篷,只是把绳索和固定桩加在车子周围。然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坐在越野车里,放下所有的遮光板。虽然实际上窗外什么都看不清,但这个做法确实缓解了我的恐惧。虽然我们已经把车停到了背风处,但是还是能听到车斗上方那种猛烈的,类金属哨的声响,有些可怕。我尽量不喝水,只吃了压缩饼干和一小杯热巧克力。

  

 

  

十点钟过后,风雪渐止。两组人和总部互报平安,夜视都在K组那里,他们说不定会开夜工;而我们不打算动,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雪白的Roy躺在雪地里,我们给它补完了最后的镜头,与此同时Karry在数公里外嗥叫着。然后我被什么惊醒了,隐约觉得有人蹑手蹑脚在车外来回转圈,我以为是小赵出去方便,但回头看发现并不是。

  

 

  

弗朗茨用嘴型小声说:“是Roy,它饿坏了。”我偷窥车窗外,发现Roy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我从未靠它那么近过,它喘息得非常急促、吃力,情况糟透了。

  

 

  

16.

  

 

  

谁能猜得到呢,我们首先弄丢的是Karry。昨晚狼群是在山谷里避雪,今早它们从谷底出来,头狼不见了。K组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已有人进谷搜索。

  

 

  

17.

  

 

  

Roy没有死,也没有脱离我们的视线。我们拿不准它最近有没有进食,它消瘦得非常明显,小赵最先放弃原则,他试图喂它一些午餐肉罐头,但是没用。它疲惫至极,终于将身体匍匐下来,却依旧誓死坚守着傲慢疏离。我忽然认识到,怕是永远都无法再得见它那婴儿一般纯净好奇的神情了。因为现在它对一切都不关心了。

  

 

  

它是恨我们的吧,我们导致了这一切,它甚至不知道Karry的事情。

  

 

  

我翻看资料图片——那时候天还算暖和,K&R相依偎着靠在水边,惬意打闹,把咽喉肆无忌惮地敞在对方的利齿下,那时我以为这是一种孩子式的至死不渝,彼此可以性命相托的喜爱。可是那或许是错觉,以后也再不会有了。

  

 

  

天始终没有大晴,日光稀薄,天冷得要死。

  

 

  

 

  

17.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太阳,
和蔚蓝色的田野。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太阳,
和连绵的群山。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大海,
和百花盛开的峡谷。

  

 

  

现在是晚九点,我却依旧感到阳光充盈在我身边。因为我见到了奇迹。

  

 

  

18.

  

我想下午这一切都是有预兆的。这不是迷信,事实如此。

  

 

  

先是风声渐缓,云层退后形成一些巨大而澄澈的天井,随后阳光暖暖地撒下来,正是童话书、小姑娘的电子相册、法国爱情电影才会用的那种色调。

  

 

  

一直匍匐着的Roy猛地仰起头,耳朵极精神灵活地竖起来——电光火石间,我几乎以为它痊愈了——不仅是耳朵,它的双眼也迅速聚焦往那个方向,Roy屏息凝视调动着全身的感官等待着,它是如此专注,似乎能望得到地平线后的动静。有那么一秒钟,它竟露出像食草动物那样的…极度警觉、但又有些软弱,全然听从宿命的眼神…那眼神并不渺小卑微,相反的那是一种奇特而浩瀚的似水柔情。

  

 

  

Roy一直盯着地平线。

  

 

  

最终Karry出现在那里,很有些狼狈,但依旧是那个谨慎的Karry,它只一眼就发现了Roy,很有些慌张地顺着一段小坡滑落下来,然后如释重负地飞奔而至,比循季迁徙的野兽、投入大气层的流星、荒原冬季的北风都来得更加从善如流,它飞奔而至。

  

 

  

K&R就像两块被分开太久的磁铁那样被再次迫不及待地拼接在一起,颈项相抵耳鬓厮磨。它们在见面的一瞬间恢复为食物链的顶层,生机勃勃又不可一世,光华璀璨不容逼视——一如我们初次见到它们的时候。即便它们虚弱而兴奋,但那种强悍的种性再次破土而出,气势磅礴地席卷过整片荒原,寒冬、北风,一旁目瞪口呆的观察家们显得尤其微不足道。

  

 

  

自然和规则此刻都归于虚无,它们反复舔舐撕咬着彼此的耳朵、背脊,似乎在确认,现在它们都在这里,一切完美无缺。

  

 

  

弗朗茨说:这是疯狂的,绝对不可解释的一件事。这样于事无补…Roy的伤情,Karry的狼群,一切都更加糟糕了。

  

 

  

但是很显然,这个法国人和我一样动容。

  

 

  

我来到这个世界为的是看太阳,和蔚蓝色的田野,和连绵的群山,和百花盛开的峡谷。

  

 

  

至少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开始相信,或许人们来到这个世界,不只是为了观察规则和学会妥协,也为看到太阳,和赞美偶尔美好到不可思议的世界。

  

 

  

 

  

19.

  

 

  

我们没有理睬基地和K组,事实上我们隐瞒了Karry的行踪。小赵回总部增加补给,拿回了一些东西。

  

 

  

Karry将我们驱逐到更远一些的地方。而Roy已经无法站立,大部分时候它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但如果透过望远镜我依旧能够看到它的呼吸。今天早晨有一只豺来骚扰它时(那时Karry外出觅食),它发出了很大的咆哮声,可是却无法有效地驱逐那个小个子,它虚弱得太过明显了,那种投机掠食者徘徊逗留,总想着有机可乘。

  

 

  

冬天的荒原太过贫瘠,Karry单枪匹马的狩猎显得有些举步维艰,但它总归不会空手而归。它们这一对儿重逢三天以来面临的困局,让我们一度充满诗意的情绪冷却下来,我想他们也是一样的。

  

 

  

而K&R已不再关注我们,它们只关注两件事——活下去、在一起。

  

 

  

天冷得吓人,昨天还下了一点雨。我面对车厢的时候眼镜上总会起厚厚的雾气,再一调头就长了霜花。Karry与Roy幕天席地并排卧着,Karry的身形大于Roy,它从背后围住Roy,Roy静默着贴合它的身体。深色和白色的狼鬃在凛风中烈烈飘摇。

  

 

  

忽然Roy极费力地调转身子,凑过去仔细嗅了嗅Karry的鼻尖,发出那种幼崽似的轻嗥,Karry舔了舔它的面颊。

  

 

  

那真是一种让人终生难忘的温柔缱绻。我在想小赵之前的话,还有我们的预告片。

  

 

  

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配上星光流转的天空,春去冬来的树木,屹立千万年的山峦。

  

 

  

其实又哪里有那么漫长呢,我们只有一辈子的时间而已。

  

 

  

庆丰八年冬月雨,北风飘寒、辙道坠冰枝干摧折。围炉夜话,所谓幸事,唯愿少年得相见,老亦长相守。

  

 

  

 

  

20.

  

 

  

我们三人做了一个决定,共同的一个决定。原则已是无关紧要,目前发生的一切已超越我们对自然和规则的认知,“打破”也就无从谈起。

  

 

  

事实上,我只是害怕如果放任它们瘦骨嶙峋,直到最终消逝,那么终有一天我会认为眼前发生的事情都只是我自己的幻觉。那将不止是“遗憾”。

  

 

  

小赵带回了麻醉枪和医疗箱。但看到那些器械的时候,我们都感到害怕——我们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害怕承担最糟糕的后果。但目前的情况来说,我们想要有些善良的作为,就只能孤注一掷。

  

 

  

但是我们还是做了决定,打算就在这两天落实它。

  

 

  

 

  

21.

  

 

  

山谷间的间歇风太大,对讲总是有故障。弗朗茨今早去修复了基地台,但到了下午故障再次发生了。

  

 

  

我们本打算今天下午就治疗Roy(Karry通常在午后外出狩猎),但弗朗茨举起麻醉枪后却迅速软弱下来,我从没见他这样过,他说这风险太大了,或许它还没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同K道别了。

  

 

  

弗朗茨举枪的时候Roy看着他,安静、专注又疏离,虚弱中还略微带着一些孩子气的好奇——就像它以前那样。

  

 

  

 

  

22.

  

 

  

都搞砸了。

  

 

  

 

  

23. 

  

 

  

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只打算用小剂量麻醉枪,但Roy的意识非常清楚,我们等不了太长的时间——因为Karry不会离开太久——所以我们补了些剂量。

  

 

  

我从未离Roy这么近过,它清澈的眼睛盯着我,然后瞳孔慢慢散开。我们抓紧时间处理它的伤势——弹头已经掉落了,而我和小赵也并未能帮上什么忙,但弗朗茨有经验,做事老道。直到缝合完成的时候我还相信一切顺利。

  

 

  

我们迅速退回了车上。心情如释重负,还互相开了点玩笑,然后对着表等待麻醉时间过去。

  

 

  

Karry大概是在二十分钟后回来的,消毒水的味道让它暴躁起来,它试图唤醒Roy——这些都是我们可以预计得到的。我们有点担心Karry会误会Roy已经死了,由此离开,但Karry没有,它显得愈来愈焦急,动作也有些大。

  

 

  

一开始我们只是怕开线,但是后来我们开始意识到,它昏睡的时间太长了。

  

 

  

我们拒绝相信事情在往我们所能预想到的那个最坏的结局发展。然而事情远比我们所能预想的还要糟糕。一点钟左右,我们得到了通知。总部要求我们尽速撤离,实际上撤离的指令在昨晚已经下达了,但是由于设备故障我们没有接收到,他们换了设备再次发报——傍晚时分,将会有一场大暴雪推进至我处。

  

 

  

这等待,变成了一场生死攸关的倒计时。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一直都在祈祷奇迹发生。

  

 

  

两个小时后,雪稀稀拉拉地下起来,一开始还没有风,地面上安安静静地铺了一层雪白。理智上我们应当要放弃了。但我恐惧于那种将被悔恨和自我厌恶折磨一生的预感,像溺水人抓牢浮木一样瞪着Roy,它真的不应当让Karry再等下去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一切都结束了。

  

 

  

 

  

24.

  

 

  

我有一年多没有再碰这本子了。再次整理行装的时候,我带上它,现在翻看它会发现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多愁善感又文笔晦涩的人。但我觉得应该把这个故事写完。

  

 

  

虽然历经万难,电影最终还是完成了,上映一周以来它的票房还算不错,但口碑远远不如今年早些时候的《百年里约》,公司里没人指望它在今年的颁奖礼上能有所斩获;

  

 

  

琼森因为器械回扣的事情即将接受总部的调查;

  

 

  

弗朗茨在安第斯山脉拍摄蜂鸟和植物,他现在大多数时候只拍静态风景照;

  

 

  

小赵辞职后在北京IT行谋了份差事从头做起,国庆就要结婚了;

  

 

  

 

  

我则没什么进展,睡眠状态不很好,吃了一段时间中药。

  

 

  

一年以来,我总是梦见那个下雪的日子。

  

 

  

风越来越大,雪片开始逐渐平行于地面,我们看见远处有几只野鼠从石崖下钻出来蹿进洞子。就像灾难片那样。在呼啸的朔风中,Karry用脑袋顶着Roy的背脊试图唤醒它,移动它,但是徒劳无功,可是它就是不打算放弃。期间弗朗茨摇开车窗朝天鸣枪,试图让Karry离开,但是最终我们放弃了。

  

 

  

最终,Karry可能也放弃了,我最后看到它是在倒车镜里,它俯下身子,与Roy幕天席地并排卧着,再次妥帖地围住Roy,Roy静默而紧密地贴合它的身体。

  

 

  

回营地的路上,车厢里死般沉寂,弗朗茨忽然问:“你们知道灵长类的优势是什么吗?”

  

 

  

没有人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优势…我们的手臂,还有双手非常灵活。”

  

 

  

小赵打断他:“用来修改真相和扣动扳机,你是这个意思吗?”

  

 

  

法国人努力控制着表情,我以为他下一秒就会咆哮或者哭出来,但他只是耸了耸肩,显得有些软弱和受伤:不,年轻人,我们用以拥抱和挽留心爱的人。

  

 

  

一年以来,我排斥关于K&R的一切,有的时候我会记不起它们的样子。我的一些记忆仿佛被那场暴风雪吞噬——当时我们在极远处回眺,所谓暴风雪是一道上千米高的白色帷幕,安静地向前推移,吞噬沿途一切——有的时候,我梦到的K&R不再是狼的样子,而是两个少年的模样,他们命中注定并肩而行,他们当然还是那样出色,为人所瞩目,同样的周围也永远有人在“观察”、“编排”以及“修正”“改造”,每当这个时候,他们便可以伸出双臂紧紧拥抱彼此挽留彼此,直到属于观察家们的白色帷幕徐徐落下。

  

 

  

我们最终退场,他们在台下相守恒长。

  

 

  

 

  

25.

  

 

  

我们之所以相信和祝福奇迹,是因为我们真的见到过。

  

 

  

 

  

26.

  

 

  

跟着民间摄影旅行团到达目的地的第五天,荒原上正落下了今秋的第一场雪,车子太过颠簸,沿途的景色也乏善可陈。

  

 

  

我们到达了昔日的山谷,远远地看到一些黄羊。团员们拎着昂贵的大炮开始到处拍摄。

  

 

  

忽然有个人指着山坡低声喊起来:狼!是狼!

  

 

  

 

  

望远镜不在身边,我无法判断什么,只能看到山坡上大片的雪白,天空则是蔚蓝。暗色的树木将我们遥遥隔开,那两匹狼无声而轻盈地迅速穿过了阳光斑驳的山脊,它们彼此追逐、等待、并肩,隐没至比我们目之所及更远的地方,自始至终未曾分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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